今天我們來談“去殖民化”。最近在國會,來自土團黨沙白安南的國會議員,在辯論 2026 年財政預算案時,就建議政府要翻新「國家英雄紀念碑」。理由是什麼?因為那座雕像的五官「太像歐洲人」,他說:「我們的鼻子沒那麼尖,為什麼不改成像亞洲人、像馬來西亞人?」甚至說,這樣的雕像好像在崇拜殖民者,而不是我們自己的英雄。聽到這裡我真的愣住了。因為事實是,我們就是在紀念外國人啊。
在正式開始前,我先和大家介紹什麼是「國家英雄紀念碑」。這座紀念碑是在 1966 年建成的,用來紀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與馬來亞緊急狀態期間,為保衛這片土地而犧牲的軍人。
要了解那段年代,就得先回到馬來西亞剛建立的時候。那是一個內外交困的時代:內部有共產黨叛亂與滲透的威脅,外部又面對印尼發動的「對抗行動」。那時的我們,剛從殖民地走出來,軍隊規模有限、國家體系還在起步階段,確實沒有足夠能力單獨承受這樣的雙重壓力。
正是在那樣艱難的背景下,英國、澳洲和紐西蘭等英聯邦國家派出部隊,來到這片陌生的熱帶土地,與我們並肩作戰。他們在馬來亞緊急狀態(1948–1960)期間協助鎮壓共產叛亂;在印尼對抗行動(1963–1966)中,保衛沙巴與砂拉越的邊境安全。這些外國軍人,有的確實長眠在這片土地上,他們的努力和犧牲,對維持當時馬來西亞的穩定與生存空間起了關鍵作用。
我們今天能夠在和平的國家生活,背後不只是本地人的奮鬥,也包含這些英聯邦軍人的付出。紀念他們,並不是崇洋,而是誠實面對歷史,承認曾經有人在我們最危險的時刻伸出援手。這樣的感謝,不是軟弱,而是一種成熟與自信。
歷史不是用來挑戰誰的忠誠,而是讓我們學會謙卑與感恩。馬來西亞能走到今天,不只是因為「我們自己」,也是因為在那段風雨飄搖的年代,有人選擇與我們站在一起。真正成熟的國家,應該有勇氣說一句——謝謝。
可惜的是,如今很多人對這段歷史毫無印象。因為課本上幾乎沒有提及,媒體也少有討論。當年那些在婆羅洲叢林裡埋骨異鄉的士兵,幾乎被時代遺忘。當我們連自己的歷史都模糊不清,卻輕易地嘲笑別人紀念外國人,那才是最大的悲哀。
於是,一個本來象徵「抵抗暴力與維護和平」的紀念碑,竟然在今天,被政客簡化成「外國鼻子太尖」的問題。
而這種「去殖民化」的政治動作,也不只這一個例子。在稍早之前被土團黨凍結黨籍的國會議員袁懷紹,早前在國會上提出建議,說應該把「萊佛士花(Rafflesia)」改名。理由是,這朵花的名字源自新加坡開埠者史丹福·萊佛士爵士,而萊佛士是殖民者,名字不好聽。他還笑著說,不如改成「安華花」,反正比較符合民族主義嘛。結果,環境部長佐哈里居然說「可以留意這個建議」。
你看,這就是問題。這些「去殖民化」的提案表面上看起來很愛國,實際上卻暴露出兩個現象。
第一,是對歷史的無知。
第二,是把身份焦慮當成政治工具。
先講無知。
萊佛士花(Rafflesia)雖然名字來自英國探險家,但它生長在我們的雨林裡,是我們生態的一部分。這朵花又沒有剝削誰,也不會說英文。它的存在,見證了科學發現的時代,象徵了人類對自然的探索與記錄。
結果現在,有人覺得名字是殖民者取的,就要改掉?那請問,你要不要順便把「英語」也一起禁止?
那你今天講話的麥克風、穿的西裝、開的國產車——引擎設計也不是馬來西亞發明的,是不是也要全部改掉?
再講第二點:身份焦慮。
這些「去殖民化」的政治動作,表面上是要恢復民族尊嚴,但實際上是在製造一種對外敵視、對內排他的氣氛。
它讓人誤以為「愛國」就是「反外國」,讓人以為只要把歷史上跟外國有關的東西都抹掉,就能變成純粹的「馬來西亞精神」。
講到這裡我要說另外一個小故事,剛剛提到的那位國會議員袁懷紹,原名其實是 Wan Ahmad Fayhsal Wan Ahmad Kamal,是一位馬來同胞。為什麼一位馬來政治人物會有一個中文名字?在2022 年,他通過機要秘書通知華文媒體,以後統一使用「袁懷紹」這個譯名。據說是為了方便華社認識他,加強與華裔社群的聯結。
也就是說,他是自己主動用中文名字,目的是讓更多華人記得他。所以這就是諷刺的地方,這位曾經強調要「去殖民化」的人,卻要用中文名建立親和力。如果今天在他的選民中還有外國人存在,搞不好他也會有一個英文譯名呢。
說回正題馬來西亞的歷史本來就是多重交織的。沒有英國殖民,我們不會有現代的行政制度、教育體系、道路與基礎建設;沒有英聯邦軍隊的援助,我們也可能在五十年代就淪為共產政權。歷史不是用來選擇的,而是用來理解的。真正成熟的國家和民族不會害怕承認「別人幫過我們」。
全世界唯一吃過原子彈的日本,在東京和沖繩都可以看到紀念美軍在戰後重建時的合作和貢獻;
德國更是典型例子。他們在柏林建了「猶太人屠殺紀念碑」,面積大到整個市中心都看得見;學校的歷史課本裡,從國小就開始學納粹的罪行。他們不避諱、不粉飾,因為他們知道,逃避過去比承認錯誤更危險。
越南也一樣。今天你去胡志明市,法國殖民時期留下的紅教堂、中央郵政局、殖民官邸,全都被完整保存下來。那些建築不是用來懷舊,而是見證一段歷史,讓後代知道,殖民雖然帶來痛苦,但也留下制度與建設的痕跡。越南沒有選擇拆掉它們,而是選擇理解它們。
我覺得真正的愛國,不是把歷史「整容」,而是把歷史「記住」。因為如果我們不能誠實面對歷史,我們就永遠長不大。

